【前言】
2022年 第19届亚运会 杭州
电子竞技场馆。
人声鼎沸。
漫天金色的雨轻轻散散地落下。
从电脑前离开座位，走到舞台中央，我看着疯狂欢呼的人们，心中全是不真实的感觉。
冠军啊。竟然冠军了啊。终于冠军了啊。
一路跌跌碰碰，赛前没有人会看好我们这支队伍，或者说，没有人看好我。
对于电竞而言，我实在太老了。
27岁的我，被媒体称为电竞化石。
偏偏，我赢了。
我抬起头，那漫天飞絮的金色中，仿佛倒映着无数画面。
曾经数不胜数的失败，及其背后声嘶力竭的泪。
曾经义无反顾的选择，及其背后背井离乡的苦。
曾经分道扬镳的人们，及其背后久久难忘的缘。
我跟随着队友来到奖杯面前，银白色的奖杯照着我们傻笑着的脸庞。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不再年轻了。
稚嫩是什么时候被扔下的呢？它独自留在过去会不会感到孤独？
大概不会。
因为有另一些人的稚嫩，也被遗弃在了那些共同的岁月里。
我相信，我们的稚嫩会在那片天空下快乐地生活，直至永远。
我们合力举起了奖杯，人潮的欢呼声也迎来了最高潮。
你们听到了吗？
无数的人正在为我狂热，无数的快门正在为我按下，我终于可以对你们说一句幸不辱命！
谢谢你们！
你们听到了吗！
【正文】
“你们听到了吗？”柠檬忽然回头问我们。
“什么？”
“飞机啊，飞机的声音！”
我们抬起头，在晚霞的片片云彩之中，一架飞机划空而过。
我走在最后，看着飞机，看着身前的三人。他们各有各的表情，柠檬着迷地看着那被夕阳映成橙色的飞机，眼中充满了光彩，茄子一边无奈地笑着，一边认真地看着前方的路，牛牛绕着柠檬走来走去，双手比划成照片般的方框。
“你们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我忽然问道。
“我要当空姐！”柠檬立马雀跃地回答。
茄子不说话，摇摇头。
牛牛回过头看我：“你呢鸡翅，你将来想干什么？”
那一瞬间，有个模糊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说不清道不明，但却蕴含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当然是考一个好的大学啊。”我言不由衷地说。
那时候，我们说着或真或假的答案，其实谁都心知肚明，以后两个字有多么飘忽不定，就像是午后买了汽水开盖时期待的再来一瓶一样。偏偏我们太年轻，都没心没肺地嬉笑着。
“要是柠檬以后当了空姐，估计会问乘客：‘您是要柠檬茶，还是柠檬可乐，还是柠檬水？’”牛牛模仿着柠檬说话语气开玩笑道。
我们三个都忍不住笑出声。茄子假装严肃地接话：“不，请给我一份鱼香茄子。”
我们笑得更加开怀了。
回想起来，我们四个人相识相交的原因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是因为一起叫外卖成为朋友的。那时候还没有美团和饿了么，学校饭堂也还是承包制。不少人吃腻了饭堂的黑暗料理，便会自己打电话叫外卖。
我们四个人，则是外卖的常客。刚开始，我们是各叫各的。
后来，逐渐就变成了……
“你也叫外卖？”
……
“一起呗。”
……
“这家店好吃。”
……
“千万别叫它的苦瓜！”
……
“我再叫杯饮料。”
……
“你去拿外卖！”
“不要，你去！”
“我去吧，我去吧。”
……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叫外卖一起吃午餐的过程中，逐渐成为了朋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便以各自喜欢的食物当成彼此的外号了。
鸡翅、茄子、柠檬、牛牛。
那时候，名字能代表的往往是成绩，而能够代表我们本人的，反而是外号。我喜欢吃鸡翅，特别是烤的。茄子的最爱是鱼香茄子，吃的时候活像一只偷腥的猫。柠檬对吃没什么要求，唯独喜欢喝柠檬味的饮料。牛牛嘛，天天在吃五香牛腩饭。
别人都叫我们外卖四人组。其实我们在一起时真的不只有叫外卖。我们会一起回家（巧合的是我们的家都很近），自习课会互相对作业的答案（基本是我们抄茄子的答案），体育课进行羽毛球男女混合双打（牛牛的羽毛球超级厉害），周末会一起出去浪（在我的怂恿下悄悄去游戏厅和网吧），偶尔还会去柠檬家吃饭（她妈妈是大厨，柠檬却只会做黑暗料理）。
依稀记得每次去她家吃大餐，我们都会吐槽柠檬的厨艺，她立马就会像只炸毛的猫一样追着我们打。不知道后来她的厨艺有没有进步？
那一年，快期末考试的时候，学校忽然搞了个表演活动。个人报名，全级表演，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活动叫“未来的青春”。我们没有报名，成为了台下默默无闻的观众。看着几个男生搞怪地表演芭蕾“天鹅湖”的时候，茄子忽然跟我们说：“要不下次我们也上去试试？”
“上去跳芭蕾？”牛牛有点懵地问。
“你不是会吉他吗？”茄子说：“我可以弹钢琴，鸡翅和柠檬可以唱歌。怎么样？”
“你居然还会弹钢琴？”柠檬惊奇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啊！太过分了！”
我符合地点头：“太过分了！”
“到底上不上？”
我们三个互相对视一眼：“上！”
生活依旧在继续，下一次表演是文艺汇演，还有大半年时间。但我们都迫不及待地讨论起来，连后面的表演都没心思看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偶尔学习，偶尔玩闹，偶尔排练。歌的名字叫《最初的梦想》，吉他和钢琴伴奏由全能的茄子同学改编完成。
磕磕碰碰地练习，嘻嘻哈哈地打闹。
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高一的时光，多亏了茄子，我们的成绩都有不同的提高。我的成绩来到了全班中游，柠檬开始冲击全班前十，牛牛也拜托了倒数第一。至于茄子，全班第一，年级前十的恐怖实力完全没有人能动摇。
而我第一次接触到电子竞技，正是在这个暑假。一则全球总决赛的告示悄悄地出现在了游戏的论坛上。天真的我，那时候真的以为电竞就是能尽情地玩游戏，以为玩游戏还能赚钱。后来的日子，我曾痛恨过当初的天真，现在又不禁感激那份天真。
看到告示的时候，我虽然也想过：要是自己能成为电竞选手就好了。但其实心底里也一清二楚，那是玩笑。电竞离我太远了，离我们学生太远，也离生活太远。就像是无根之水一样，太阳一照耀，便被蒸发殆尽。
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没当真。
直到高二开学测试，我看到语文试卷的作业题目：你的理想。
鬼使神差地，我作了大死。我说自己想要做电竞选手。
“曾经，足球被视作野蛮。曾经，篮球被当做粗鲁。曾经，游泳被看成不雅。如今，他们身家万千，他们万众瞩目，他们成为了光芒万丈的荣耀。我相信，电子竞技将会成为未来的主流。指尖的碰撞，反应的较量，将成为下一个被无数人欢呼的存在……”
第二天，语文老师黑着脸进教室。试卷和书本被重重地砸在讲台上，砰地一声，吓得所有人瑟瑟发抖。
“看看你们都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老师一边拿起我的作文，一边愤怒读道：“‘我的理想是做一名电竞选手……’，电竞选手？玩游戏还妄想称作竞技！荒谬！谢XX，玩物丧志也给我有个度！玩游戏可以当饭吃吗？还想着什么夺冠，什么万众瞩目，什么为国争光！简直岂有此理！一天到晚就想着玩游戏，将来就想着做一个只会意淫的废物吗！”
同学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说话。我隐约能看到他们眼中的佩服和同情。我低着头，心情复杂。
我将来会变成一个废物吗？
说不出来。连这篇作文，都不过是我头脑发热的产物，什么电竞前景，我更是毫无了解。偏偏此刻，我是那么想证明自己，证明我所热爱所向往的东西，绝不是一无是处的。
那节课是怎么过去的，我至今都想不起来。脑海里迷迷糊糊的，各种念头杂草丛生一般生长着。有一些被轻易拔掉，有一些却深深地扎根起来。
待到吃饭时，牛牛对我说：“鸡翅，真有你的！这都敢写，没看老杨气得都快白日飞升了。”
我苦笑着说：“哎，别取笑我了。”
“你真的想走这条路？”茄子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我听说那个圈子很乱的。”柠檬插嘴道。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你们也知道，我打游戏虽然很厉害，但拿来做职业，我没把握。”
茄子看了我半天，才一字一句地说：“问题不是有没有把握，也不是有没有前途，而是你想不想。”
我没有说话，心里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那时候心思太乱，甚至没有注意到牛牛眼中闪烁的光芒。
然后，生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运作，至于我们心里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谁也不晓得。直到……文艺汇演前夕。
距离文艺汇演还有三天。天灰沉沉的，压得所有人都没什么学习的心思。
牛牛把我拉到阳台的角落里聊天。他看着乌云，表情却十分轻松。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其间甚至一起编了一个横跨三千年的科幻故事。
天开始下起大雨，哗啦啦地，风一吹便溅了我们一脸。
忽然，牛牛站起来，静悄悄回课室拿了张草稿纸出来。他在凳子上把草稿纸折成了一架纸飞机。
“噔噔噔！不错吧！”
“干嘛忽然折纸飞机，还小吗你？”我嘲讽道。
“我就是想看看它能飞多远嘛。”牛牛不以为意。
他用力地把纸飞机掷出去，飞机在风雨中飘飘摇摇，它没有屈服于大风的阻挠，也没有损坏在大雨的侵袭，奇迹般的渐飞渐远。
“厉害啊，牛牛。怎么能飞这么远呢？”
“大概是因为它想看看乌云后面的彩虹吧？”牛牛笑着说。
“飞得都看不到了啊，你说它飞到哪去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这是牛牛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这天之后，他就失踪了。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家附近，亲戚处，旅馆酒店公园，哪里都没有。谁都找不到，父母，老师，同学，警察，统统找不到。
只有我知道，他是有预谋地离家出走。
因为在我的手里，拿着他留在我书包的信。
“鸡翅，再见了。替我向其他人也说一句再见。
你说过你想当电竞选手，但我没告诉你们，我想做摄影师。可惜的是，我的父母非常反对，我们吵了一架，所以我决定自己去追逐梦想。不用找我了，也不用担心我。
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他们到底要我们追求什么？
是金钱吗？是地位吗？还是成功？
我觉得都不是，他们在追求一张遮羞布。
他们不在乎摄影有没有前途，不在乎电子竞技会不会上瘾，也不在乎空姐是不是出卖色相。他们只想要一张遮羞布，去掩盖家庭教育的失败，掩盖学校教育的失败，掩盖社会教育的失败。他们不过是想用我们的成功去证明，他们是对的。
一旦我们选择了其他东西，便是公然掀起了这块布，让他们的错误暴露无遗。至于这个‘其他东西’，真的可以是任何东西。现在它叫游戏，十年前叫早恋，二十年前叫偶像，三十年前叫香港电影，四十年前叫武侠小说。
所以，我走了。
这一年多，和你们成为朋友我很开心。但我真的想去挣扎一下。再见了，我的朋友。希望有一天，你能在电视前吹嘘，这个摄影大师是你的高中好友。而我，也能在听到你夺冠的消息后，喊一声牛逼。”
我把信折整齐，放进口袋，登上文艺汇演的舞台。
没了牛牛的吉他，整个伴奏就显得断断续续，格外怪异。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柠檬的声音有些哽咽。
“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地力气去歌唱，恨不得歌声能再大点，再大点，直到传到远方，传到牛牛耳边。
“最初的梦想 紧握在手上
最想要去的地方
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最初的梦想 绝对会到达”
我们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仿佛只要我们一直唱下去，歌中的情景就一定会实现一般。礼堂里寂静无声，大家默默地听着我们不完整的演出。舞台的灯光晃得我眼前一片模糊，白茫茫之中，我似乎看到了牛牛在向我挥手再见。
歌唱完毕，鞠躬，下台，离开礼堂。
“混蛋，他以为自己是谁？”场馆外，茄子生气地拍着栏杆发泄。
“他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柠檬担心道。
我犹豫了半天，拿出了那封信。
两人看后，沉默不语。
“幼稚。”茄子哼了一声。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到的却是担心，还有……羡慕。
“我决定去做电竞选手了。”
“认真的？”
“认真的。”
“你不一定行。”
“我想试试。”
“加油。不要让我失望。”
至始至终，柠檬都没有说话。她转过去，默默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哭。
后来，我真的走了，千方百计终于说服了父母的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开始了背井离乡的电竞生涯。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鸡翅。原来，身边少了一些人，喜欢的菜就会少了一些味道。
后来，柠檬也走了，她参加了高中飞行员招募，没能成为一名空姐的她，反而当上了机长。
后来，茄子参加了高考，不负众望地考了全校第一，进了清华，至于读什么专业，他没有告诉我。
后来，牛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结尾】
我们在欢呼声中，扛着冠军奖杯回幕后。
忽然，有什么东西戳了我的肩膀一下。我回过头，看到地上躺着一架破旧的纸飞机。它满是皱痕，布满了雨水浸湿又风干的痕迹。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飞机捡了起来，捧在手心，眼睛湿润。
这时，教练高兴地说：“今晚庆功宴，你们想吃什么都可以！”
大家雀跃地讨论起来。
打野回头问我：“XX，你想吃什么？”
“烤鸡翅吧。”
“哟，不像你的口味啊。”
“人总要试试不同的东西，不是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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